讚美吾王,寵壞我謙,不講道理

那些不完美的情歌(上)

i

  今天來講故事,關於微草星球和上頭的小方王子。


  帶點隱喻的意味來講,宇宙間有千萬顆與眾不同的星球,每一顆與眾不同的星球都可能選中一位特立獨行的小王子,每一位特立獨行的小王子也有很低機率遇上星球裡尊爵不凡冷豔高貴的玫瑰。


  道的是命運,命裡有時終須有,有人是來不及。


  故事開始時,方士謙十一歲。


  林杰牽著他的手,告訴他以後就得學著自己走了。方士謙先是緊緊拽著他的袖子,才問:為什麼?


  林杰笑著揉小孩兒頭髮。因為小謙兒長大了呀,而且之後我也有不能帶你去的路必須一個人走,你可要趕緊的,以後微草就指望你打理了。


  話說得溫柔,奈何微草的小祖宗並不領情。方士謙小臉一皺,惡聲道:我才幾歲,你就趕著丟下我一個人啦?


  沒有回答。烈日當中,無聲地曬著,點點碎光摻合、黏貼、合成一大塊,在火山腳下停頓、凝固。林杰帶著方士謙走上棧道,兩旁相思林細密的葉子像海浪一樣左右延伸,落入山谷。他們最後在一處空地停下,這地方明顯被人精心整理過,土壤鬆軟,日光下彷彿淋過一層發燙的金黃。


  林杰悄悄鬆開手,偏過頭問:這地方選得還不錯吧?


  小孩兒平靜地眨一眨他過長的睫毛,似乎完全不為所動。


  這表情讓林杰忽然回憶起過去還在軍艦上的日子,那怕起床號差一點把船艙甲板掀翻,方士謙右頰依舊緊緊依靠那扁扁的小枕頭,對著他眨眨眼微笑。


  現在他同樣朝方士謙眨眨眼微笑,他的聲音厚實而穩定,像是早有決心。這顆星球蘊含生命,沃土冒著白煙,在藍天底下有機地融化、自動分解。在這裡栽一大片的玫瑰花田好不好?林杰緩緩道:我們的小王子,都應該要有屬於自己的一株玫瑰花的。


  縱使小方王子心底對所謂的星球傳統套路帶著隱性的排斥,他也聽林杰的話,自宇宙冥滅與探險戰艦給轟成核子塵過後兩年半,也應該做點什麼,隨便什麼,點綴布置春意。期間林杰老了少許,然而不知道過程中哪裡出了差錯,一大袋自星際商隊購得的薔薇、月季花、玫瑰的種子埋下去,冒出芽的卻是王不留行。


  還是株成精的王不留行。


  早晨林杰看見第一朵煙花般的抽芽,那一段靜默和停頓,剎時間整座山谷遍布王不留行。彷彿花間成長期簡化為一個符號,甫抽芽便含苞,即刻盛開。粉紫色的花瓣,五瓣,帶著令人目眩的嫩白,一下子直滾到──花田中心憑空誕生了一個孩子──小腿盡處的脆弱的腳踝,小孩兒一步一步走,王不留行簇擁而至,像一朵一朵錯落的煙花。


  非常,奇怪。


  不過林杰身為第一批劃時代級別的宇宙拓荒大佬的隨隊清潔工、方士謙作為第一批偷渡上船的宇宙拓荒團隨隊清潔工的家屬身兼日後劃時代意義的偉大船醫,他們兼有膽識與知識,很快便如嚥下一口辛辣舊酒般埋葬內心的疑懼,交換一個形而上且富含隱喻的眼神。


  林杰:孩子,別光著身子。這兒早晚溫差大。


  方士謙:擦,葉秋這奸商假賣花真走私藥材。這藥還大小眼,八成有毒,必須舉報差評。


ii


  秋天還未到,他們帶著小孩兒回去,並且很快就淡忘方才所見的一切玄幻,好像從來不曾發生過,或者那就是一場過度曝曬的大夢。方士謙替小孩兒取名。王杰希,他理所當然般地命名且命令,你以後就是我小弟了,知道了嗎?


  不知道,不想要,不必再提。王杰希穿著方士謙的舊衣,面色平靜一套流暢的拒絕三連,略嫌過大的連帽衫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他也像是理所當然一般接受了這個名字和眼前的兩人,沒半點侷促不安,動作俐落的反摺過長袖子。


  方士謙顯然缺乏這種神色自若的定性,他跳了起來,差點兒絆倒椅腳,他的雙眼完全顯露了情緒,激動時眼角泛起一圈明媚的、火燒晚霞似的紅,連帶他心底那點若有所思,亦同樣輕易枯了、焦了。此時秋風還沒有吹起,竟也紛紛墜落如葉,終究不可辨識。


  這其中有一種啟示。林杰莞爾目送方士謙氣呼呼推門離開,臨走之前還不忘收好椅子,回頭見王杰希一派不以為意,內心愈發喜悅,語氣也隨之輕快許多。


  杰希你別放心上,小謙兒很長時間沒認識一個同輩,他只是一下子不知道怎麼交朋友。


  我知道,他是在示好。王杰希垂下眼,臉上是一副不合年齡的淡然,並非面無表情,猶似風停的時候,山林應該寂寥靜止,宇宙之間應當一派清潔、透明。不用擔心,也不用向我解釋。王杰希說話的時候,眼神看得遠,好像透過眼前的人注視細節和深邃。


  因為我已來到。王杰希說,簡單地。


  林杰輒覺茫然不知所以,心胸充溢不安的元音,鼓盪著,又忽然平息。許久,他點頭。


  心底有數。


  那好,以後就麻煩了,他輕聲道。


  這其中必然有一種啟示,風起,不可遏止而揚長若無止境。星球萬物更迭生長,星球萬物代謝凋零。自王杰希誕生於微草的那一刻,長風起,宛若巨大無垠的翅膀在空中撲擊、揮舞、掠襲山林。


  而過幾週,秋至。方士謙掃了一籮筐的落葉給烤紅薯。王杰希食指沾水,輕巧擦過男孩鼻尖那點灰。


  再後來幾年,他們合作無間,擊退乘著天琴座流星雨來襲的孫哲平和張佳樂。夏四月辛卯,夜,恆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穗狀花大星燦爛無比,方士謙打量的目光卻帶著憔悴的冷漠,不是很明白好端端的百花星小王子和他的玫瑰,不搭太空船,硬要坐這種屁股看著就著火的交通工具是什麼道理。


  飛行中的王杰希急遽下墜,及時閃躲過一排機槍掃射。他眨去凝在眼睫的汗珠,冷靜回應:或許百花的就喜歡張揚來犯、轟烈送頭,又或者他們本身就他媽的在燃燒。


  這麼瘋啊,方士謙忍俊不住,竟一時忘了要擺臉色。那怎麼打?


  照臉打。


  戰後王杰希說這話的時候不小心壓著方士謙的傷腿,疼得十五歲的少年方士謙直咧嘴嘶聲,眼刀毫不客氣惡狠狠刮在同樣灰頭土臉的王杰希身上。


  林杰一旁看了半晌,搖頭笑道:也許我老了,實在不是很懂你們這些小孩兒嘴上罵得兇狠,然後肩偎著肩、指尖兒又牽又戳、腳背蹭著另一個腳踝又是什麼思路。


  方士謙一愣,嘴唇動了動,沒作聲,當他有一大串話想說卻又甘為沉默時,就是那副模樣。他想站起來,又給王杰希按下了,左腿的傷口還流著血。


  每次同孫哲平張佳樂大戰一場,縱使能成功擊退對方,也不免留下滿目瘡痍。只是同樣歷經一場,飛行軌道詭異如鬼魅的王杰希沒挨上多少傷,倒是扛著斧頭跑來跑去的方治療屢屢成為集火目標。


  凡是見過王杰希的戰鬥方式的人都忘不了那態樣,宛如插翼高飛的長風,飛揚逍遙與神遊乎意料之外,好看得不像是廝殺,唯獨這一刻當他停下飛行,攻擊猛烈似微草山林製造萬竅怒號的效果。


  方士謙不置可否,他心底始終惦記林杰多年以前那句將來有一日不得不的離開,並且直覺地將其與王杰希的出現一併連繫。小小少年,大大煩惱。在他看來,林杰口中的「不能帶他走的路得走」和王杰希的飛行路徑一樣,皆屬不可控制不可預料之範疇。


  微草的小方王子日復一日長高長大,心驚膽顫到十五歲,林杰暫且沒有不告而別的意思,王杰希也尚未騎著掃帚飛到他不能自持的那塊地方。


iii


  然後風起。


  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有人聽而不聞。風起而輒止,物生物死,王杰希愈發長得清明朗淨,有人視而不見。


  那兩次不聽不看的人,其實都是同一個。


  天底下也只有那麼一個不看不聽不理不會不管不顧不服不信的方士謙。


  每顆星球,除了寄宿繁衍其中的生命體,是否還有另外之上的存在?嘉世葉秋最先提出這說法時,沒有幾個人願意認真看待,或否定或視之傳說軼聞。直到上千顆核彈瞄準嘉世星,星際大戰一觸及發,星球意識體才那麼突然又理所當然般揭示於眾。聚焦星球的意志,還有人格顯影,人們驚懼妒羨,這不是假說被驗證,這是巨大神話的完成。


  至此開始了百家探索星際的時代,成千上萬艘太空船航向未知地帶,乞求極度的幸運來尋得另一顆嘉世星,以成就另一個王朝霸權。相比嘉世和霸圖五五分帳的復仇之旅,葉秋則致力於內部興風作浪,他給星靈取一個帶秋意的名字。


  蘇沐秋這三個字在很長一段時間,出現在戰場士兵臨死前的禱詞。矛盾擴展速度持續而可觀,但他們依舊縱橫天下。


  曾有一次,許久以前,微草的船艦碰巧路過葉秋和蘇沐秋蹂躪霸圖戰場的收尾,方士謙只從觀景窗遠遠眺望一眼,雙脣緊抿成一條線,並輕輕後退一步。


  很可怕對吧?林杰感嘆,誰能想到兩個普通少年般的人物,能把地殼幾乎都掀起來。


  是嗎?方士謙喃喃低語,他們這樣子算是普通嗎?


  方士謙瞧見那褐色頭髮的少年一眼便打了冷顫,在常人眼中,蘇沐秋像是衣著整潔,面目清秀的少年。可在方士謙另一種視野裡,銀白色的閃電在他指尖閃爍,他的雨傘化作利劍,比任何所曾見過的刀刃更加鋒利,可他的頭腦......冷靜、有序、條理分明。


  我不喜歡他們,方士謙皺眉,小小的身體又朝林杰的懷裡擠了擠,繼續說下去:他們──尤其那個淺褐色頭髮的──眼神看起來很討厭,讓人不舒服。好像他們眼中沒什麼重要的,好像戰爭代價不值一天的過癮。真的......我覺得那個人什麼都知道,兩方人都這麼投入,可是他也不在乎死多少人也不管輸贏。我不喜歡他,反正在他心底最糟糕不過從頭再來。


  方士謙說到後面居然有點忿忿,啐道,這算什麼鬼玩意,憑什麼這麼跩。


  林杰原本笑瞇瞇地聽著,後來臉色凝結,再後來他輕輕握著方士謙的肩膀蹲下,直直望進小孩兒眼底。


  你看得出來,是嗎?


  他又交代一句,語氣是難得嚴肅的正經,剛剛說的話你千萬不可以對別人講,明白嗎?


  九歲的方士謙乖巧地點點頭,有點困惑,不知道怎麼回事般把手裡的抹布攢得死緊。林杰看了一眼,輕輕捏捏小孩兒的手,把髒兮兮皺巴巴的抹布抽出來。


  以後這些打掃工作你也不必做了,到我房間來。林杰一字一句緩緩說道,你就來我房裡學讀書學寫字。他說得認真而仔細,像是唯恐有人聽不明白。


  那時候的林杰還只是微草探險隊的隨隊清潔工,手中握的既不是槍子也不是遙控桿,然而他一手抓著掃把另一手拎著當時年幼的方士謙,竟也在渺茫的星光之間捱了兩年。全憑澄澈的自知之明,受辱不怒,受寵不驚,以及一股遠被低估的決心。


  到底還是來到這裡。


  林杰掃地時是那副勤勉懇實,歷經船上致死的傳染病,飢荒,打劫,底層船員大規模叛變後,他的雙手仍然同樣穩定。


  方士謙成年後,成了遠近馳名的醫生,憑的也是那雙穩定的手。持刀,握槍。


  或許年幼曾遠眺蘇沐秋,那一眼給留下的先行印象,加上林杰刻意栽培,所以當傳說或近乎神話的星球意志體宛然出現,他不至於過度驚訝,或以另類視之。


  何況,在方士謙看來,王杰希這個半夜會湊上來同他擠毯子、會錯搭帳棚、會被林杰的冷笑話逗樂的大小眼星靈,遠比嘉世那位更可愛更有人味的多了。


  也不覺得這麼想哪裡不對。


iv


  微草的春天很短,幾乎一閃就過去了,雪融剎那地上青草和著野花同時併生,小動物在灌木叢邊跳動搶竄,發出快速的聲響。


  廢棄的營區在午後另外有一種情調,是方士謙覺得格外敏感的時刻,心思觸角全然放鬆,隨著暖融融的風上下飄浮,他索性脫了鞋。懶洋洋的蜷曲腳趾。


  霸圖和嘉世之間的洶湧戰事遠在光年以外,百花星受劫失光,藍雨星尚不成格局,這段時日的煩擾事全與微草無關,叫人舒坦閒適無心堤防,可總歸算是好日子。


  這樣的日子多好,時間就這樣無可無不可地流下去。


  連王杰希也瞧著順眼幾分。


  方士謙暗自嘀咕,眼角餘光撇去,王杰希還是倚著樹,半瞇著眼,不知道是打盹還是放空。也不管陽光穿透層層樹蔭,由他纖長睫毛落下柔軟的光影分割線。他坐在那兒好長一段時間,彷彿打定主意要用身子將那棵歪脖子樹熨熱。


  這樣的王杰希看起來如此無辜無玷,羊毛織物般柔軟,方士謙安靜注視著,表情柔和得幾乎不像是他。西傾的太陽持續照在水面,直到湖水都吸滿了粼粼的光,把溫度提高,反射,穿過他層層心思,曬在身上。


  空氣潮濕而溫暖,而且還有些別的,確定還有,就在空氣裡浮動。


  方士謙拎起鞋子,輕悄悄踱到王杰希面前。起了啊,他道,太陽都曬臉了。


  王杰希頭也沒抬,只問方士謙要不要一起坐下。被方士謙矜持地拒絕。


  他心忖,只等他再問清楚點,了卻虛懸多年的惦記,或者只要王杰希再多問他一次,也許他就跟著坐下,把臉頰軟軟地蹭上王杰希的脖子,方不浪費了這樣的好天氣、這樣的好日子。而且王杰希看起來乾淨柔軟得像是小時候方士謙最喜愛的羊毛毯子,他也想貼著他入睡。


  兀自胡思亂想著,可接下來王杰希倒也真的不再開口,半闔著眼,稍長的瀏海遮著他右邊的眼,似睡未睡,上下浮動的草香和土壤氣息將他們包圍。方士謙又走近一點,嗅到空氣中的甜味。


  方士謙裝作漫不經心的口吻開口:喂,王杰希你真不打算當我的小弟啊?


  絕不。


  興許是當下氣氛太舒適,方士謙難得不以為意。他哼了哼,那隨你吧。反正你這麼厲害,沒準兒以後還是我得認你當大哥。


  他自顧自說著,不知不覺微風倏忽消停,流動的氣息驀地凝止。方士謙下意識舔了乾燥的下唇。


  而王杰希抬頭看他,眼神過分平靜,像故障的電動升降機一樣窘倦失重的世界,像方士謙曾經活過且極力逃過的,那艘戰艦。


  他問:這樣你就感到安全了嗎?


  嗯?


  王杰希嘴唇動了動,又問了一次。帶著懨懨的興味,帶著介於皺眉與輕笑之間的表情,直直望進方士謙眼底。


  把我、把你自己歸類在已知的熟悉的範圍裡,抹消其他,這樣子你就安心了嗎?


  王杰希把話說得既緩又平整,彷彿每一句話以致每一個語彙、每一個標點符號的頓挫均是割破乏味的利器。在春日午後的金黃色薰圍下,他是滿眼漠茫的殺人犯。


  方士謙怔怔看著王杰希,看他突兀地抿唇,柔軟的嘴唇像吹熄蠟燭般吐出一堆發音:別想啦,別說了,方士謙。期待一齣自欺欺人的故事又有什麼意義?我不可能將你當成家人、朋友甚至下屬,打一開始就不可能。


  等他聽清楚的時候只感到胸側空洞洞的冷,像核子塵冰屑從骨髓滲透全身的冷,一片片灰白自虛無的深邃浮現,湧溢又散去。王杰希頓了頓,放柔了聲調,直面方士謙被毀破後的殘餘表情。他說:你只是我的。


  雀鳥寂寂,方士謙撇過頭時目光正好對到巨幅的日光滑落,重擊在湖心表面,一瞬間目眩讓他哽住呼吸。


  有些太悶熱了,他聽見王杰希咕噥,敲了敲指頭,四周又開始徐徐微風。


  閉上眼的時候,一切就結束了。奢望盼念,白天太光,夜晚不夠黑。午後,他久久佇立原地,就傾斜的太陽細讀腳下的陰影。


  原本的日子有什麼不好?他咬牙問,總算肯看向王杰希。


  王杰希思索好一陣子,用指尖輕輕敲了膝蓋,他說:不夠好。他這麼說了就沒再追問自己,他的想法總比語彙多走幾拍,然後再也不想講話,他的心似乎也安靜下來。然而長久而真實的靜默是他所遠遠不能掌控的,王杰希靜靜望著方士謙顫抖的潔白眉心,直到對方的呼吸也勻細起來。


  方士謙,你要不要坐下。王杰希低語。


  敲里馬。方士謙忿忿睜開雙眼,他無法回答,那怕早一刻鐘前都是好的。此時他只覺得鉅量的荒謬和疲敗,如繩縛頸,他虛懸多年的恐懼、渴望、猜忌,緊緊扼住他的脖子。知道嗎,王杰希。方士謙以譏刺的語調掩蓋幾乎絕望的喉音,我他媽早該在你一出現時就親手掐死你。


  真的,他又重複一次,為了說服。我真他媽討厭你。


  然後樹林裡的一切又靜止如屏息,他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但心房那處,卻依舊空洞地在響。


  王杰希慢慢眨眼,如同閱讀,站起走向方士謙。他的雙眼在陽光下像一塊虛假的琥珀,卻承載太多如仇的美夢。他伸手輕輕抹去凝在方士謙眉梢的冷汗,刻意忽視少年泛著疼痛般,似霧一樣的眼神。


  明知不可能的事情就別提了,他平淡闡述:矯情。


  方士謙轉身,拔腿就逃。



  然而有些什麼或將發生。


  晚上,方士謙乘著夜裡拽著林杰的袖子,他走得很急,一言不發的與樹叢裡面那些蟾蜍果蠅草蚊形成難掩苦累的對比。


  林杰心忖,這孩兒怕是心事懸擱,白日滯留的啞默全繃在臉上,藏也藏不住。他輕輕拍拍小孩兒──其實這會也該是少年了──的手背,尋常一樣讓方士謙陪他到湖邊散步消食。


  再把帳篷裡那幾壺冰釀野莓酒捎上,趁著等會兒月色更顯了,一起喝。


  嗯。


  方士謙只想著離王杰希越遠越好,去哪或中途轉哪也不在乎,然而這回還是他第一次在林杰眼皮底下喝酒。為了維持手術的操作精細與穩定,林杰素來不鼓勵他接觸酒精。


  他脫口而問:喝酒什麼的,沒關係嗎?


  可以啊。林杰淡淡道:反正你長大了。


  這話彷彿一把尺般掠過,又來回鬧著。但凡林杰提起長大的話題,總不免多帶幾句叮嚀囑咐,細細瑣瑣,好像擔心他哪天不在了方士謙自個兒待在山谷還能把樹撞得碰碰響。可這回林杰就簡短應允,別的什麼也沒提,任由方士謙走了。那一點不自然堵塞胸口,發出扯動老舊風箱似的沙啞噪音,他想著又多喝了好幾杯。


  什麼也不是,什麼也像是的一種時刻,方士謙隱約預感某種急迫,一切牽於一時,有股情感要從皮下竄出,蠶食他平時不可自處的驕矜。


  回憶直滾落腳下,像肚子燒著的酒液,他拎著酒壺緩緩開口:


  林老大啊,還記得以前你教我識字讀書的時候嗎?那時候整船幾乎全是大男人,有印字的不是航行日誌就是色情雜誌,沒幾本像樣的書。後來護士小姐姐偷偷順給你一本書要我一句一段認著讀,記得叫《月亮與六便士》.......哈、現在竟然也還記得裡頭幾章故事。


  我也還記得。林杰說:裡頭你特別同情那個女人是不是,那個叫什麼來著的?


  施特略夫的妻子啊,方士謙接口:她太可憐了。那種情況下,她又能怎麼辦呢?他儼然自問著,垂下眼睫,掩住晚霧一般的眼神。


  從以前你一直就是很有同情心的孩子,林杰嘆道,就是太多了。


  方士謙卻怔忡望了林杰一眼,然後搖頭:不是這樣的。


  以前我只覺得施特略夫的妻子下場太可憐,同情她是替她後悔。可現在我發覺有些事情是根本無從後悔的,那怕再重來一次,她同樣無法改變結局。


  說完便閉上眼,輕聲道:我是害怕啊。


  關於那本《月亮與六便士》的細節乃至於結局他都記得含糊,唯獨施特略夫將窮困病倒的思特克蘭德帶回家前,與妻子的那段爭執,方士謙至今記憶深刻。他清楚記得施特略夫的妻子顫抖著,十指交疊著按在胸口懇求丈夫:我求你別叫思特里克蘭德到這裡來。你叫誰來都成,不管是小偷,是醉鬼,還是街頭的流浪漢,我敢保證,我都服侍他們,盡我的一切力量服侍他們。但是我懇求你,千萬別把思特里克蘭德帶回家裡。


  她不管不顧地喊,便把不該說的也講了出口:我怕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這個人叫我怕得要死。他會給我們帶來禍害。我知道得非常清楚。我感覺得出來。如果你把他招來,不會有好結局的。


  後來,施特略夫還是把思克蘭德領進家裡。


  再後來,她拋下所有與丈夫,不顧一切地愛上了那個男人。


  當時方士謙不理解,引為可憐可笑。如今他倏忽打了冷顫,雙肩是空蕩蕩的冷,像被鈍刀劃過的疼。


  因為愛是可怖。


  愛是可怖的,愛並沒有使一個人變得更好,但一顆領會愛的心,卻再也無法恢復原貌。



  方士謙討厭透了那書本的比喻,厭惡極了。他在地上、在山林裡行走,眼前有路兜裡有錢,只是有一天忽然抬起頭,視線詛咒般升起,於是世界從此不同了,再也不相同了。


  眩惑於夜晚澄澈的風、天邊那團低懸浮凸的雲朵,以及半透明的月亮,同時他停下腳步,並且強烈意識到月亮多美,指尖因為渴望而灼熱生疼。


  他回頭看進來時小徑的漆黑處,滿是散光影子,在亂舞。原本待在熟悉的日子裡、那個笑得無動於衷的那個自己,已經不見了。



  疑懼、饜慾、厭棄。


  方士謙像是長到了十五歲,被活生生給剝開了殼,進入另一個不適應的身體。愛慕與厭惡,留在嘴唇和頸後,一下顫動又在皮膚底下散開。


  指尖的觸碰,過去他引以為常的觸碰,一下子烙在皮膚上的就不同了,再也和過去不同,並且永遠不同。一大片冷的紫青、藍黑,王杰希每一次碰他都像化在水裡的墨,如漾綺柔,從腳裸攀到大腿。


  王杰希甚至不否認,他媽的甚至一點也不否認他就是禍首,他就是那把行兇的刀。


  林老大。方士謙喚了一聲,他這是哽咽了,月色愈發迷眼,意識愈發昏沉。你能不能別走、或者能不能換我走?他急促地眨眼,我不想獨自面對王杰希。


  林杰哭笑不得,又著實難受一把。早慧的孩子多是被人稱羨的,可鮮有人知早慧也有相應的詛咒。方士謙還未如孩子一般憧憬愛的甜蜜幻想,便已經敏銳地用舌尖嘗到愛的冷與死。況且這孩子他從小看顧至今,他幾乎未曾見過方士謙輕易哭泣,或許是船艦上的環境過於嚴苛、或是小孩兒已經足夠精明,知道在宇宙這樣的地方,淚水毫無作用。


  可今晚,方士謙難得坦承、難得在他認為安全的地方在他信任的人面前卸下防備,袒露示弱,而林杰卻不能幫助他。


  他甚至敷衍他,一邊哄著睡吧明天醒來就好了,一邊心疼起來。


VI


  有早慧的孩子。


  那自也有生來便知曉一切的。


  輕手輕腳將睡著的方士謙挪到樹下,蓋著大衣,左邊垂垂密葉是一棵新長不久的蘋果樹,青澀的枝條間掛著幾顆暗淡的果實。


  夜晚幾乎清靜無聲,只除了就在傾刻,林杰聽見腳步聲自林深處傳來,熟悉的聲音,和上一次沒什麼不同,又似乎將永遠不同。


  王杰希穿過湖畔的灰色小徑零落貼著幾片落葉,他偏過頭問:走一走?


  嗯,我也是該走了。林杰道,有些促狹地觀察王杰希幾不可見的皺眉。


  我不是那種意思。


  是什麼都不打緊,林杰努嘴,輕聲點,謙兒從小就特別淺眠。


  王杰希頷首,隨即那微涼的空氣裡似乎一切聲息都停頓了,就連一片水波濺過前面的枯木翻滾而下,撞入如鏡的湖面,也靜得毫無道理,全然的靜謐,宛若真空。


  每一次林杰都會為王杰希的能力所憾動。


  他安靜跟著王杰希,輕輕踏著一塊接一塊漣漪環繞的石頭,似乎漫無目的,簡單俯在磐石上,兩肘支撐上半身,頭朝水面下望。


  他、王杰希停頓下,探詢:方士謙向您說了什麼?


  多此一問啊,林杰聳肩,是不是風裡的聲音你全聽得見?


  王杰希也乾脆承認,以食指和中指接觸湖面,急湍風勢與水波在他掌心下聚合來去,偶然清澈寂寥,彷彿一面省視內斂之鏡。他想了想,才道:儘管那些話全聽得見,也未必能明白。


  原來如此。


  林杰瞭然,又忽然發笑,沒有理由的。王杰希的倒影在淺水處,此時此刻,對著他看。少年光潔的前額覆著短短黑髮,雙眉整齊地在應該的位置以弦月之姿彎過去,縱使雙眼大小不一,仍然是乾淨敏慧的少年模樣。


  原來如此,林杰又嘆一次,側過頭來以微笑示意。那麼杰希,果然你還是應該拜我為師啊。


  嗯?


  拜師。林杰又重複,杰希,長大了就別裝傻。他以明亮的笑意俯下身來,站在王杰希面前,無視少年尷尬地將臉轉過去,眼睛看著不遠處方士謙淺淺靠著入睡的蘋果樹。


  面對可親的熟悉男人,王杰希只能無言以對。他似乎明白,方士謙那三五不時就要他認大哥當小弟的作風是打哪兒學來的。


  方士謙那清奇腦洞的源頭,原來似李!


  林杰輕咳一聲,拉回眼前少年的注意力。林杰瞧小孩兒輕蹙眉,一絲狡詰的羞意在眼底一閃而過,便忍不住笑了。


  他緩緩開口:杰希,是不是在困惑為師拿什麼可以教授予你?


  少年垂下眼直道沒有,林杰又更開心了。


  他道:論才學武功,日後……或許現在你就遠超於師,可你又知道愛人是怎麼樣的一門學問嗎?


  王杰希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林杰接口: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他點頭,心忖這孩子果然是明白人。林杰繼續說下去:愛這門學問,很難講。你要是愛一個人,就是願意為他而死。可是這遠遠不夠啊,你還要尊重他、了解他、等待他,愛是馴養啊。


  王杰希垂下眼睫:那麼愛也太麻煩,我可不可以不要愛他,只是要他?


  林杰作勢瞪他,卻莞爾,還是沒忍住伸手揉了揉少年的頭髮。不麻煩的,他微笑,我愛著你們啊。


  他們安靜對視,許久,王杰希才緩緩搖頭。


  您其實不必如此。


  杰希,你要知道,這世界確實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林杰朝他眨眨眼,我當然知道自己還有什麼選擇,假如那年不迫降於微草、或者更早幾年不把謙兒帶上船、甚至自畢業後就安分待在鄉下教書,對我而言、對謙兒來說,那種平凡庸碌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啊,林杰緩了緩,得出了結論:沒什麼不好,就等同是不夠好啊。


  語畢,他像是鬆了一口氣,笑了,我終究是個功利主義者吧。


  此後的靜默,使露水自草木葉緣滴落的聲音,比平常更清越、真實。王杰希的聲音很輕,卻像雪裡的鐘聲,他明白這就是最後的道別了。


  您很了不起,他說,簡單地。王杰希是明白的,便曲下一對秀氣的、白瓷般的膝蓋,垂首,鄭重地朝林杰一叩。


  他叫他一聲:林老大。此後不再言語。不是不說,就是說不出口。


  林杰朝王杰希擺擺手,別問啦。他笑道:這個世界很精彩,我看過一眼,很值得。可這裡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該回去了。轉過身朝夜色洶湧的方向長望,漸漸湖水開闊的地方似乎抹上一層青灰,在月光下輕稍浮沉。


  林杰心滿意足地微笑。求學時他喜歡聽故事,那些稀奇古怪的鄉間異談,當老師授業時他喜歡講那些英雄掏盡江山的風流。而今,他清楚這世界只是屬於強者的,而他所喜愛的孩子,也將有屬於他們的傳說。


  這麼想,就很開心。


  林杰邁出的每一步都如同整個人一般穩定,一步一步地走。他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或許平凡,但就這麼平凡的人,看那無盡風光精彩的世界,那浩浩蕩蕩的一眼,便值得他全力以赴,值得他不再回頭。



TBC


林大,寫了上萬字,可總算把您送走了

原本預定的三千字小品文,硬生生添了好幾個科幻修仙般的背景設定,沉痛反省一下

過癮


&

用三句話粗暴概括方士謙在森氣氣什麼

方:我都準備好要把你當兄弟了你王杰希居然想搞我?!

王:那我不搞你,你搞我也行。反正對我而言沒有差別 

得到一個落荒而逃的小慫謙

■ 

再用粗暴簡陋的方式概括小慫謙的心理活動

方:林老大,王杰希真的不是人!

林:恩他真不是 

方:我都沒想要搞他,他居然想搞我

林:你沒想過?你不想? 

方:不敢想啊!我這麼聰明,我不懂他難道還不懂自己嗎?早知道這一搞就是愛到卡慘死就是沒完沒了就是慘賠下半輩子整個人藥丸──

林:唉,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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